我从十三岁开始病,到现在五十多岁,病足四十多年,可说是一位专业的病人,出家后曾二度中风、暂时失明,后来更得了肝癌,2015年1月确诊得了肺癌,两次的心情都一样──很突然。
患肝癌前,我一直在看医生,当时腹胀,医师说是消化不良,有风,所以一直都从这方面去治疗。直到腹部胀到无法坐下,而且愈来愈辛苦,最后吐血了,再去转看另一位医生,证实是肝硬化,后来变成肝癌。确诊当晚,我著实很难过,我从没想过病情会这么严重。幸好我有个习惯,不管遇到什么事,都不会让坏的心情持续,通常我会用一个晚上的时间,去选择或决定下一步的方向,怎样面对、怎样处理这个病?
一夜之后,我决定接受中医治疗。用中医疗法是有风险的,譬如药力稍慢、镇痛力稍弱、甚至能不能治愈?万一肝痛呢?吃止痛药、打止痛针吗?如果几个月后发觉病情没有好转,该怎么办?多想了两步,我马上提醒自己,不要再多顾虑了,先走出第一步吧。
癌症的再发期通常是五年,我肝癌康复正好五年,但我心里完全没想到会再发癌病。不过,这次的病并非由肝转移到肺,而是原发性肺癌。发现时病情已经不轻,不但左肺有个肿瘤,还扩散到颈部淋巴、心脏附近的淋巴,腰骨、盆骨、肝脏、腹部,两边肺也都有扩散,肺和心脏都有积水
。病了四十多年,我著重的是病者的尊严。我不怕死,却又不执著求生。我知自己唯一要做的,就是庄严病净土,要活好当下,医好当下。
其余的一切,包括成立五年、刚上轨道的大觉福行中心,我只做重点的交代,然后在一天之内,马上卸下身上、心上所有杂务与牵挂,专心、安心地重新做个专业的病人。
常有人问我如何调整心态?不是病一场或病一段日子,心态就能有所调整。我很感恩佛法的启蒙。由于自小体弱多病,未信佛前,我总是抱怨命运弄人,总是愤世嫉俗,总觉得命运多舛,自问:为什么总是我?
出家后,我仍是苦病连绵。幸亏恩师圣一老和尚一再提醒:有病皆由业,有业就要忏悔。因果让我深刻警醒,为什么身体总要受那么多病苦?今日我受苦,因我昔日造业;我若从今修补不足,每日做好今天,往后的果报和人生路不就自然会好吗?我对此坚信不疑。
恩师的话我谨记于心,于是无论生病或遇到逆境、逆缘,我便会第一时间默默地恳切忏悔。知道因错才召感恶果,我愿从自己身上开刀,改往修来。二十年下来,原来这是最大的动力和助力,我可以坦然地对任何人说,这些年来我从未因病埋怨过、也从未因痛呻吟过,我只是默默地忏悔,感恩身边出现的一切缘分,感恩还有机会医、还可以医。
我曾两度中风,要重新学走路和洗脸吃饭。接著是肝癌,曾经肝昏迷了二十二小时,生死一线间,现在是肺癌,单单过去十几年要应付这几场大病,说实在话,是需要有道心和心力的。
由中风到肝病,很长的一段日子我都躺在床上。最初当觉得很痛时,我会哼一段自作的曲子,给自己打气,或在心中默念观音菩萨圣号。寺里的师兄弟用功的方法是修禅,但我根本没办法盘腿而坐。当时我学的是内观,于是就用四念住的观法,每天净心去感受身体接触床、被子、椅子、碗、杯、粥、面、水、药的感受;或者衣物接触身体、皮肤接触空气的感受。我只是单纯地去察觉那种感受,透过感受去觉知感受,让心变得宁静、安稳、敏锐。
那时肝很痛,那种痛就像被活宰。我曾连续吐血几个小时,断断续续持续吐了一个多月,真是虚弱到极点,我只有觉知肝痛的感受。原来当一个人专注于某个痛点时,是可以感受到痛的变化的。就像肝的痛,会慢慢从痛的原点,像粥煮沸后,粥面上的泡泡不断沸腾、散去,沸腾、散去;有时又像云的涌现、幻化。观著观著,渐渐地痛就减少,有时甚至消失了,这个方法我当时用得最多。
有一天,我病得很沉重,师兄弟们一直守护在旁,突然间他们发现我的面色大变,赶紧靠拢著我齐心念佛。经过很长的时间,师兄弟们见我的脸色像个死人,便轻唤我名,我稍稍微动手指,示意她们冷静,整个世界就像即时停顿,鸦雀无声。我只是感受著感受,过了约莫一刻钟,我感觉血渐渐有了温度,并且缓缓往上回流,然后慢慢流遍全身。我专注地觉知著,专注地感受,终于逃出了鬼门关。
这次肺癌,我观想著佛的万道金光从头顶注入体内,直透肺、气管,遍布血管、神经、细胞、淋巴,再观想金光将所有病菌、病毒从脚底带走。这个方法让我觉得身心既清凉又自在,感到佛菩萨在陪我过病关。
由过去不停生怨,到现在安然接受,积极面对。我知造成生病的原因很多,因为深明因果,每次大病,除了面色差和消瘦之外,我没什么病态。我心想,肝虽然不适,但我其他器官正常呀!不能因为肝脏那几公分,就疏忽了还在努力运作的机能啊!
身为一个宗教工作者,我知道许多佛教徒和非佛教徒会看我如何过病关。病,痛吗?痛。苦吗?我不苦,痛而不苦。因为我知道,我除了可以好好处理自己的身体和生命之余,我还有能力、机会、方法、责任带给佛弟子、病者和其家属一个希望。当我清楚知道肝病是怎样的痛时,我关心病人的怜悯心和慈悲心就更大。我希望更多受病苦或者遭遇不幸的人,都能像我一样从佛法得到利益,有勇气去面对身体所受的一切。
这次肺癌,我病得很轻松,就连少许的忧虑、恐惧、难过都没有。人已活过半百了,人世间的很多苦我已捱过,很多乐我亦得过、尝过,佛法我遇上了,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我觉得这一生没有遗憾,我爱的人那么多,爱我的人就更多,还有什么放不下呢?唯一放不下的,是在修道上我应该可以更好,但我不强求,只珍惜活好当下。
人有两条命,一是人世间的寿命;另一就是曾经受过别人恩惠,而能发心、发愿、发力去帮助其他人,这叫慧命。我是个有福的人,过去已经受过很多人的支持和关爱,所以当我好转之时,我亦发心去帮助有需要的人。
八年前我的肝病稳定了,当时仍在温哥华,就发起成立华康病患关怀中心,去医院关怀患重病和临终的病人;2009年我回到香港,成立了大觉福行中心,培训人员到医院关怀病患,至今开展了九间医院的探访。一个活出慧命的人,他的生命特质会很自然关爱他人、回馈社会。许多人早已在奉献生命,我只是跟随著他们的步履,做个有福的病人。
我曾关怀过一个病人,她二十多年前被丈夫遗弃,带著一个儿子艰苦地生活。她对丈夫的不负责任一直怀恨在心,长期将怨气发泄在儿子身上,儿子长大了便将父母当成仇人。可怜的妈妈始终想不通,为什么自己的命那么苦?后来她患了肝癌,就抱怨连上天也作弄她。到了生命的末期,她对人生已心如止水。幸好在最后的日子,她愿意宽心地跟儿子说声对不起。虽然她很想放下内心的包袱,让自己拥有片刻的安稳和自在,却来不及了,她最终带著遗憾离开世界。
2013年,我们到五台山拜见九十多岁的梦参老和尚。老和尚曾做过肠癌手术,当天见他,声如洪钟,他说自己是念〈文殊菩萨心咒〉过病关的,大家听了心中都充满力量。之前讲的那位女士是病人,老和尚也是病人,心态不病,生命的素质和结局就迥然不同了。
我深深体会到:要死得好,必须先要活得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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