采访内容,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(以下用简称)以英语作答,由姚仁喜翻译。
三联生活周刊:你的书被很多中国知识分子喜爱,我想有一个原因,就是书里的逻辑和理性——相对以前的佛教经典书籍而言——更接近我们习惯了的现代语言阐释系统。您同意吗?通过您的书领会的佛教精义,对现代社会是一种解构,但当讲到“一切皆空”的时候,我又有一种新的“被建构”的感觉。佛教是否也是一种建构呢?为什么要相信您的说法呢?
宗萨钦哲仁波切:事实上,原始佛教的教法,非常简单且直截了当。但是,像我们这种传统的佛教社会,历经多年产生了多种文化的执著、禁忌与习惯,于是就创造出了许多我所谓的“花边装饰”(sidetrappings)。但我们必须记住,这些都是必要的,而且历经数世纪以来都发挥了作用。它们也会改变,我们今天认为是直截了当的东西,说不定在50年内,就会被认为非常繁琐复杂。虽然我很想独占直截了当介绍佛教的功劳,但我必须很诚实地说,所有功劳都应归属于佛陀本人,以及我的上师们。
佛教是有一种解构的元素在里面,但它并不解构现代或古老社会——社会本身并不是问题,真正的问题是一直把幻相误认为真实;而直接地指出这种误解,可以被认为是一种解构。是的,解构只能用建构另一种系统来达成,但是,如同佛陀清楚地说过,佛法的深奥在于我们终究也要把他所提供的道路解构掉。我们由此可以说,佛教是一种消融的道路,虽然我们很需要解决我们的问题,同时我们也需要记住:一旦目的达到,那个解决的方法也需要被抛弃。
所以,了解幻相为幻相是非常有价值的觉知。特别在今天这个时代,各式各样的承诺都不断地强化这些幻相为真实,像民主啦、经济啦、健康啦、长寿啦、永恒的快乐等等。因此,如果不能随时检验事实真相,也要偶尔检验一下,才能看清楚我们如何被这些承诺所欺骗,以免将我们带到无可反转的失望。
即使是“一切皆空”这个宣言也只是一个宣言,而且如同佛陀所说,当我们一旦开始使用言语,就没有办法表达实相或真谛。然而,理解真谛是唯一能让我们从非真实或幻相中解脱出来的办法,因此思索真谛是非常必要的。
空性的哲学主要是经由逻辑所建立的,可是逻辑总有破洞,而且不究竟。佛陀本人也说:“依法不依人。”所以,任何人都不应该因为有人说了就直接相信,当然这也包括我所说的。
三联生活周刊:你说过“现在的世界让我们缺少与众不同的运气”。让·鲍德里亚在《拟像与仿真》中提道:“现代变革把我们生活的世界变成了‘真实的荒漠’。借影视和网络,文化产品得以被大批复制,所有人都迅速接受同样的信息。包括对真和假,好和坏的人为构建的判断。”30年过去了,现在,文化产品对这种统一的价值观的复制变本加厉。如果电视很难关掉,我们如何让自己变得更美好?如果最终忘记“与众不同”的想法,很危险吗?
宗萨钦哲仁波切:正是这个原因,灵性之道在今天更有其必要性。直到不太久以前,人类犯了一个错误,大家想象:我们可以上月球了,我们的飞机无远弗界,我们的船不会沉,科学就是一切。科学似乎回答了人类所有的问题、目的、意义,以及希望获得快乐的目标。现在我们了解,虽然科学和技术带给我们这么多,特别是在健康、医学诊断等方面,但是科学也可以说直接摧毁了我们的外在与内在世界。在生态上,我们基本上是以一种高速度的办法在自杀;心理上,我们强烈地与自己疏离;而类似悲心、慈爱、容忍等价值,几乎是被拿来嘲讽用的——我们从来不准备给他人悲心、慈爱与容忍,但当我们自己接受时,又非常珍惜它。
因此灵性道路的信息与教法,特别是中国传统上所有的儒、释、道,都已深藏在诸位的基因中、内在里,其实没有必要从外面再带进任何灵性的教法,只需要将原有的加以培养、增强。
当然,我们还是会被物质主义所包围,尤其经由电视与互联网。在几年内,我们每个人的脑袋里都有个SIM卡,并不是不可能的。但只要我们以对的动机来使用技术,就会让我们有所收获。
至于忘记“与众不同”的想法,我不会说这是危险的,可是跟许多人类的情绪一样,它是矛盾的,我们都希望特别、都希望被注意、被认识,可是同时我们又完全被名牌、潮流、嗜好、俱乐部、价值观、书中的主角等左右,因为我们也希望归属于某个东西或某个人。如果有任何危险,就是失去我们的纯真性。
三联生活周刊:佛教让人们放下贪嗔痴。但这需要有超级理性是不是?似乎只有很智慧的学生才可以找到平衡。怎样可以让“放下”成为一种内在力量,同时不会像有的佛教徒一样,变得对家庭,对工作,缺乏责任感?
宗萨钦哲仁波切:如同我们所知,贪嗔痴并不是无中生有的。我们所有蔽障情绪或迷惑,事实上是长久以来所建构、积累的习性,然而,由于这么久了,我们都不将它们看成习性,而认为那就是我们很大的一部分。可是换句话说,我们也可以由此学到某些东西,因为这代表情绪是我们累积的习惯。如果我们能够成为情绪化、易怒、消沉或忌妒的专家,同样的逻辑,我们也可以训练自己变成另一个样子,佛法就是拿来训练这另外一个样子的工具。同时,我们也知道,不管我们的情绪有多顽固、多强大,它们都不是漫无章法或无中生有的,而是有因缘而来。事实上这告诉我们,如果能够操控我们情绪,能够了解它们如何影响我们的因与缘,我们就能将它们连根拔起。
很重要的是要记住,佛教与佛教徒是不一样的,就如同民主与民主党员是不同的。佛教徒也是人,只因为成了佛教徒,你的见地与行止并不会在一夜间就完全符合佛教。很不幸,佛教这条道路,常被大家以佛教徒的表现来评断。因此佛陀一再地说“来,来看”,而不是“来,来加入!”因此,听闻、思维、批评、分析佛教,是非常重要的,特别是如果你真想要寻求一条道路,而在开始的时候,“寻求”可能比“找到”还要重要。
三联生活周刊:“11·15”上海大火以后,在头七,很多年轻人走上街头献花。这个细节令人感动是因为你以为现在的年轻人都忘记了,但实际上有些根深蒂固的善念还是一代代地传了下来。但之后,他们又回到现代城市生活的焦虑中。你有什么话对他们说呢
?宗萨钦哲仁波切:纪念或感怀他人的悲剧,常是令人非常感动的。我觉得,忆念某人的悲剧与不幸,正是慈悲心的种子,可是我们有的都不够,只有当它来到身边,我们才会如此感受。事实上,它随时都在发生:不管是在洪都拉斯、老挝或墨西哥,而不只是在你的邻近;光是看到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,必须出卖身体才能维生,或才能养活她的兄弟姐妹——不要忘记她们,即使我们可能什么都不能做——只要记得她们,而且感到沮丧悲伤,不见得实质上对她们有任何帮助,但人们若是有这种愿望就好了。如果20%的人类可以这样做,这个世界就会不同。
仁慈、悲心与同情心是最珍贵的人类价值,如果这些想法出现在你心里,不要跟自己说:“这只是一个想法而已,我又没真正做什么事情。”不要这样想,你应该高兴自己会这样想。
三联生活周刊:你说过:“人们处于饥饿状态,他们持续紧张着,不管拥有什么都嫌不够。讽刺的是,这种紧张感有助于经济。”一个广告人说:“我的神圣职责就是让你垂涎欲滴,在我们这一行没有人希望你幸福,因为幸福的人不消费。”而我们相信GDP,因为从小就被教育说国家要强大,否则世界列强就会欺负我们。你是否有解决这一系列矛盾的答案呢?
宗萨钦哲仁波切:我没有答案,我只提出问题,我认为提出问题是重要的。有时候我甚至跟朋友们开玩笑说,如果世界上有10%的人成为真正的佛教徒,世界经济就会崩盘,因为世界上会缺少10%的贪婪,这就足够直接让市场经济迎来灾难。当然,一个人或一个国家的力量,在目前是以你拥有多少来评断的,例如你有多少的储蓄等。但我们必须理解,也许这是一种非常短视的看法。如果你相信每个人终会死亡,而自己死亡以后什么也不存在,那么我们就不必真正去关心这个世界将会发生什么问题。但是,即使你不是佛教徒因而不相信有“来世”,作为一个人类,我们必须想到下一代,我们国家、家庭、社会的下一代。因此,以长期的观点思考,我们必须扪心自问:目前对于经济力量的定义是不是一个健康的定义?是不是一个具有证悟观点的定义?这是我们要认真询问的问题。因为目前我们在做的,可能就在为下一代种下贫困的种子,他们会失去我们所拥有的一切。
如同我早先说的,这一类问题与怀疑必须被提出来,我要说的是,作为人类,我们应该有一种更高、更广大的视野,而这视野不只是为了个人,而是为了人类、为了各种动物,基本上,为了整个地球的所有居住者。
三联生活周刊:在《朝圣》中,你提到印度保持了一种自然的生活方式。2000多年前,庄子也曾经说“宁愿拖着尾巴在泥地里打滚,也不想去朝中做官”。这些和你所强调的“无为”是一回事吗?
宗萨钦哲仁波切:我不是说以自然的方式生活,而是说直到目前为止,印度对于一些非短视、非物质生活的价值观,都还相当重视。印度一直到现在,都未轻易掉入一些现代生活的陷阱里,令人伤心的是,它也在改变,已经开始有一些失去这种韧性的征象出现了。所有的这些价值观,我们可以从它比较强调内在发展,而非外在发展看出来。
普遍说,我想现代世界的过去两个世纪可能走迷路了,认为物质的发展是绝对必要的。这可能与历经两次毁灭性的世界大战,以及其他原因有关。可是我们这个世纪有责任,因为相对地说,我们有机会、有办法来仔细关注,并计划更好的未来。我们几乎可以这么说,如果现在不做,我们就永远也不会做了。
三联生活周刊:我听到说,你的新电影是讲一个孟买的女人,大意是她要离婚,和情人在一起,类似“宝莱坞”的情节。什么动机让你想拍这样一个故事呢?
宗萨钦哲仁波切:我拍电影没有任何深奥的灵性动机,也没有任何利他的动机,这纯粹只是我对创作与表现的爱好而已。也许有些人会在我的电影里找到一些信息,如果是这样子,我会认为它是个红利。
电影的概要是一个年轻的女生,开始时很天真,结果跟一个她不应该结合的人在一起而怀孕了,这个事件可能会让她自己与小孩的生命都遭到威胁,因此她就试图做任何事情去拯救那新生儿的生命。在这部电影里,我想结合印度的古典舞蹈与音乐,因为Bharatanatyam舞蹈是全世界仅存的最古老的舞蹈之一,而我一直都很喜欢。同时这部电影也在说,我们平常如此重视所谓的“真实”,但是“幻想”是一样重要的;虽然我们认为理性的心是很重要的,可是在某些时候,盲目的崇拜与盲目的爱,可能也相当令人满足。
三联生活周刊:普通人能在当下生活中修习禅定吗?如果有时生活不是那么有趣,怎么办呢?
宗萨钦哲仁波切:特别在今天,禅定已经变成一个非常普遍广泛的字眼。如果你谈的是佛教,禅定是强化觉知的工具。在佛教哲学里,人类受苦的基本原因是因为我们没有觉性,我们永远在散乱中,而由于这种散乱,我们变得非常执著或神经质,因此我们匆忙地寻求各种解答,这些解答反过来又成为我们新的执著。因而,应当让我们解脱的东西反过来又桎梏我们。在佛教里,具有觉知是最重要的事情,而我们所谈的,是一种很简单的活在当下的觉知,不管你是在品尝一口好茶、在刷牙、在散步,或在超市里买菜,在当下鲜活现前。而发展这种习性,不掉入期待与恐惧陷阱里,就是开展这种觉性的好的开始。当然,最终我们需要去发展最深奥的觉知,那就是对真谛的觉知,对究竟真理的觉知。
三联生活周刊:见地有多重要?一个人必须尝试或建构他自己的见地,这很重要吗?
宗萨钦哲仁波切:不论我们是否在寻找,我们都有某种见地,我们都被制约而有见地。举例说,我们可能被制约的一种见地,认为BMW是个好车,而且整个工业都强迫我们去思考BMW就是个好车。根据这种见地,我们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反应,比如说:想要拥有一辆因而努力去工作赚钱、工作得很辛苦,而且很可能最后终于得到一辆。然后我们就需要去保养它、保护它、保险它,甚至对有些人,这车被刮伤了一点,就会造成很大的痛苦和焦虑,这一切都是根据于BMW是个好车的见地而来的。相同的,我们还有很多不同的见地,举例说,又瘦又高是现代人美貌的形象,但我听说在古代的中国,以当时的见地而言,肥胖才是美丽的形象。
有些见地可以维持很久,有些就不行。如果见地是错的,无可置疑地就会引导我们到痛苦;如果见地是对的,显然它会带我们到快乐,或至少不会带我们去受苦,所以有个正确的见地是绝对必要的。有许多见地提供给我们,像是科学的见地、物理学的见地、生物学的见地、政治家的见地等,佛教的见地只是其中一种而已。我们必须去分析它、检讨它,如果你觉得佛教的见地可以让我们从短暂与长久的痛苦中解脱出来,那么你就可以在日常生活里应用这种见地,那就叫修行与禅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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